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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4章 七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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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4章 七十六

接下來的幾天,第四營接管了神救口,對正在擴修的防禦工事很滿意,接手也很順利。他們專於防守,跟顧橫之來的隊伍便撤了下來。

這支近千人的局裏也有四百西北軍,但第四營編制完整,他們融不進去,也就繼續跟著振宣軍。

關口容納有限,商議過後,他們決定重回雲織城,將城防組織起來。

從城裏搬到關口的百姓們自然也跟著一起,回家。

振宣軍從天而降解了城圍之後,因懼怕西涼人再次打過來,他們慌忙離開城池奔往關口,連多看一眼都來不及。

如今因背後駐紮著精銳的重兵,不再像往日那樣害怕,重回到家園,終於能好好地端詳這座承載著他們所有祖輩家業與記憶的小城。

城外一片荒蕪,戰火燒焦的土地已被大雪覆蓋,砍過的樹樁、灑下的種子被一並埋住。

城郭因歷經多次攻守交戰而斑駁,城垛倒塌,磚墻破碎,朝天的那一面同樣覆著厚厚的雪。三兩只鳥雀在上面歇腳,忽見捆載而來的人群,趕緊撲棱翅膀飛走。

而城中還是走前的模樣,到處可見殘垣斷壁,破屋爛房,路上還散落有不慎遺失的小物件,可見當時倉惶。

重新看到、摸到這一切的人們都感慨萬千,難忍泣淚。

賀今行爬上城樓,那盞滾燈還掛在屋檐下,凝裹著一層霜就像個超大號的糖柿子。

“縣尊!”城樓下有百姓叫他,扯著嗓子喊:“咱們以後能不走了嗎?”

沒等他回答,就有其他人回答:“這俺家,走什麽走,耗子都要絮個窩呢,要走也是那些強盜走。”

“可萬一西涼人又打過來怎麽辦?”

“你這就怕了?西涼人圍咱們三個多月都沒把咱們打趴下,我看他們也就那樣,怕個鳥!”

“對啊,那些西涼人都是仗著家夥什厲害,論單打獨鬥未必有咱們的兵爺厲害,不然怎麽會被顧將軍他們打得哭爹叫娘?他們要敢再打過來,咱們這麽多人,打回去不就完了。”

冬陽照耀下,大家一面打掃廢墟,一面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議論開來。

他們並不知道西涼人在凈州乃至整個西北到底有多少兵力,這些兵力能摧毀多大的城池,也不知道朝堂上發生的較量,運到累關的軍費有多少,更不明白現今的局勢如何,未來又會走向何方。

他們只是憑借自己所經歷的一切,形成簡單的認知,認為自家的軍隊更厲害,早晚能把西涼人徹底趕出家門。只要,不給拖後腿就好。

賀今行聽著,沒有再插話。

他爹曾經說過,百姓的期待,是很難得很珍貴的東西。

現如今他漸漸感受到這種期待,以及期待中所隱含著的信任。也因此更加鞭策自己,不能敷衍對待它,更不能隨意破壞它。

他握著那面“宣”字旗,將它重新豎在雲織的城頭,看著它再一次淩風飄揚。

他要讓大家相信,期待一定會有回應。

就像信心會隨著城池一起重建。

從秋天壓抑到冬天終於解放,許多人現在都懷著極高的熱情,想做點什麽,想發揮出更大的作用。

很快有幾個青年結伴來到縣衙,見賀今行正獨自把封存在地窖的縣志搬出來,忙上前幫忙,“縣尊您歇著,叫我們來就是。”

縣尊剛回來的時候一直昏迷不醒,賀大夫和小夏大人不讓打聽發生了什麽事。但大家相信,他一定是去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,所以才會受那麽重的傷。

後來縣尊醒了,來看大家,問大家在關口待得怎麽樣。大家問傷,縣尊說他沒事了,可哪有重傷初愈就好利索了的?

大家惦記著,從他手裏接筐子都小心翼翼。

賀今行有些意外:“怎麽忽然過來了,城東的望樓搭好了嗎?”

“搭好了,縣尊您放心吧,您安排的任務我們都好好完成了。”帶頭的是周碾,和幾個弟兄一起將書冊全部搬到院子裏曬太陽,才說出目的:“縣尊,你看我們能參軍嗎?”

這是他們早就有的想法,之前因為被圍城沈寂了一段日子,現在又冒了出來。

西北軍進不去,不是還有振宣軍麽,那都是才拉練的新兵,他們還和西涼軍直接打過呢,自信不會差多少。

在戰爭爆發之前,他們是衙役,吃官糧的,簽了契書,要投軍自然要征得縣令允許。

賀今行以為他們是顧慮這個,就說:“國難當頭,你們願意投軍報效,是好事。盡管去,身契提前終止。”

說完卻見這幾個人都沒動,似欲言又止。他茫然道:“怎麽了,還有什麽問題不好解決嗎?”

“我們知道您不會故意阻攔,是怕、是怕振宣軍那邊不收。”周碾輕咳一聲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“您不是和顧將軍關系很好麽,所以想請您替我們舉薦一下。您放心,我們入伍後一定不給您丟臉!”

“他們那邊不收新兵嗎?”在賀今行看來,這幾個人投軍是絕對夠格的,振宣軍除非禁止加編,否則沒理由不收啊。遂疑惑道:“你們問過了?”

另一個衙役說:“剛剛本來想直接去問的,但顧將軍板著臉不知道在看什麽,眼神可兇了。我怕他正在氣頭上,我們去會觸黴頭,讓他看不上我們。”

“怎麽會。”竟是這麽個原因,賀今行不由失笑,幹脆帶他們去找顧橫之,一面說:“不管什麽事,只要你們找上他,好好地把目的說出來,他就會認真地考慮,絕對不會因為他自己的情緒影響公事。”

衙役們都不敢相信,他們觀察了好些天,那位年輕將軍做事雷厲風行,不茍言笑,一看就是不好說話的人。

可找到人之後,縣尊讓他們自己去說。他們大著膽子上去,顧將軍聽完後很快就同意了,還鼓勵了一句,就讓人帶他們去登記。

過程順利得超乎想象,令人喜不自勝,抱著拳豪言道:“某一定奮力殺敵,報效朝廷,不讓將軍您失望!”

顧橫之微微笑道:“不為我,也不為朝廷。要為你們自己,為你們的親人。”

為自己建功立業,為生者帶來安寧,為死者報仇雪恨。

幾人俱是一凜,立正道是,隨即列隊小跑去兵營。

顧橫之受了啟發,幹脆讓人去擺個招兵的牌子,把標準列清楚了,免得還要人來問。事情說完,轉身見賀今行站在一株枯樹旁,光看著他笑,不由目露疑惑。

後者說:“我是在笑,他們現在不了解你,所以才覺得你不近人情。以後了解你了,一定會覺得你很好。”

顧橫之楞了一下,隨即不自在地撇開臉,很快又轉回來,唇角旋開一朵梨渦。

但他想起那封信,笑容又淡下來。

“差得太遠了,難怪你看著生氣。”賀今行看了仙慈關最新送來的信,也忍不住扶額,“這真是……我信國庫是真的拿不出錢來。”

況且這兩百萬兩,目前只能送到累關,要補充仙慈關的軍需,必須先打通凈州。

所以隨信而來的還有一道軍令,給交付了守關任務的振宣軍。內容簡潔,只交代時間、地點與任務,其餘一概不知。

軍令下達向來如此,為確保行動隱秘,除去執行命令的將領,其他人甚至在隊伍開拔之時,都不知要去幹什麽。

賀今行卻忍不住根據這短短幾句話,去揣測整個戰略的布局。神救口,累關,玉水,是逐一而動,還是共發制人?

顧橫之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,猶豫著問:“你想去嗎?”

賀今行糾結了那麽一小會兒,最終搖頭。

他的左臂仍然不能抓握用力,還有幾處傷口上的創痂尚未脫落,難以長時間奔襲作戰。強行上陣,勢必會給其他同袍添麻煩。

“下一戰。”他攥緊了手心,“下一戰,我們再一起。”

顧橫之沒有再說其他的話,只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,帶著他松開指節。

其時,已是臘月廿三。

錯金山周狂風怒嘯,夜以繼晝,直刮到更遙遠的北方。

合撒草原的北部邊緣,來自宣朝的使團在約定之期七日之後,終於抵達北黎王庭。

大宣與北黎的議和先是因赤杼大君病重,靖寧公主不得不趕回王庭而中止。又過一個月,赤杼駕崩。赤杼死前讓靖寧過繼了自己年僅六歲且喪父的侄兒,並立為儲君。靖寧持遺詔扶儲君繼位,還等在雩關的使團則應邀北上,前往居邪山參加繼位典禮。

這條路王正玄走了兩回,回回遲到。上回是夏天,赤杼特地派人拖延時間,路上除了等得焦躁沒有別的毛病。這一回,則純粹是因草原上風一程雪一程,行進速度實在太慢,路上除了風雪難捱,還極其擔憂靖寧公主在王庭的情況。

近半年來,北黎接連歷經宮變、逆王伏誅、大君駕崩一系列內政動蕩,加之南邊與宣朝的戰爭虎頭蛇尾,尚在議和談判之中,國家正是虛弱之時。

儲君年幼,無法自主朝政,需要依賴旁人扶持。靖寧公主作為手握遺詔的嫡母,只要能攜儲君順利登基,站上北黎的朝堂,替幼君攝政、幹預朝局則是順理成章。

這對他們來說是極其重大的利好。

畢竟靖寧公主出身大宣,母國是她最大的倚仗,而她上位之後,想必也能為母國帶來豐厚的回報。

只是,這樣明擺著的利益關系,北黎人顯然不會不知。天下不論哪個民族,皆有“非我族類其心必異”的忌憚。

此前的傳信當中,靖寧公主就隱晦提及,合西的貴族以她的出身來反對她帶著孩子繼位。儲君的生母乃合西貴族女子出身,他們要推舉儲君的生母入宮,親身教養儲君,以此來架空她的權力。

使團不惜在入冬之後,冒著風刀雪劍橫穿合撒草原,就是因為朝廷下了命令,要不惜一切代價助靖寧公主上位。

結果這一趟又是迷路又是丟行李的,生生遲了七日才到。再有一日,就是北黎新君的繼位典禮,這令他們原本定好的計劃都沒有足夠的時間實施,怎能令人不急?

“這路真不是人走的,但願此行順利,我王正玄這輩子都不想再出雩關。”王正玄心裏火急火燎,大冬天起了一嘴的泡,遠遠看到王宮圓頂就恨不得直接飛過去,立刻找到靖寧公主。

接引官員卻把他們帶到了一處穹廬帳,等在帳前的女官帶他們進去,請他們稍事休息,並為他們詳細說著接風晚宴的安排。

王正玄一只耳朵聽著,眼睛跟隨腳步在帳裏四下亂轉,用漢話對裴明憫說:“我哪兒有心思想什麽晚宴,靖寧公主呢?她就不急著見我們?”

女官話頭一頓,語速很慢地說:“景、您,是指,我們東君?”

口音怪異,但吐字確實是漢字。王正玄嚇一跳,跟見了鬼似的盯著對方,“你聽得懂?誰教你的?”北黎一個平平無奇的侍女都能專門學習漢話嗎?

對方帶著羞澀的笑,用北黎話回答:“能聽懂一些,東君教我的。您別急,東君正在確認典禮上的誓詞,結束後就會來見您。”

王正玄:“……”

等人一走,他才以不可理喻的語氣說:“不是,教北黎人說漢話是什麽意思啊?給北黎培養禮賓人才?”

“王大人別急,喝口茶潤潤喉嚨。”裴明憫在熊熊燃燒的大火盆旁邊坐下,取了杯倒好的奶茶遞出去,不急不緩道:“若有疑問,等殿下來,再問不遲。”

王正玄上回來就喝不慣這茶,也是急得狠了,才一口灌了半杯,坐在另一邊,烤著火生悶氣。

然而直到來人帶他們去參加晚宴,靖寧仍然沒有出現。

接風宴安排在一頂很大的穹廬帳裏,兩人帶著下屬入座,等所有位子快坐滿了,靖寧才姍姍來遲。

女官在前開道,她牽著一名六歲孩童從帳外走進來。兩人皆是盛裝,因照顧孩童,步履緩緩。

裴明憫註視著分別已久的妹妹,出塞三年不到,她的身上就發生了近乎脫胎換骨的變化。

從前是稷州裴氏的六小姐,才名在外,明艷大方,不失活潑。

如今攜儲君而來的北黎東君,褪去少女時代的靈俏,端莊沈穩,雍容不迫,已煉出高居尊位的氣度。

兄妹目光相接,靖寧微微一笑,自然錯開。

裴明憫頷首致意,心有感觸,並不怎麽愉快。

君上就位,宴席很快開始。

王正玄作為使節,與北黎各方語敬往來,觥籌交錯,沒有半點冷場。

裴明憫旁觀席上局勢,與他們同列的北黎貴族對他們顯然更加熱絡。對面席位的則冷淡許多,話藏機鋒;但被王正玄不著痕跡地擋開之後,也沒有進一步找茬。

而上首的儲君則專註於眼前飲食,靖寧不時低頭聽他說話,分享一兩道菜品,對底下臣子的表現並不大在意。

宴罷,眾人散去,女官請兩位使臣留步,引他們到後帳。

王正玄終於舒坦了些,整冠理袖,在一眾侍女侍衛以及磨蹭著沒走的貴族的目光之下,昂頭挺胸大步跟著過去。

這就跟娘家人去看嫁出去的女兒一樣,就要大大方方地顯擺,讓婆家人都看著,你們媳婦兒是有娘家給她撐腰的!

不過隔一道厚氈門,後賬就安靜多了,幼童儲君不知到哪兒去了,只有靖寧在等他們,兩名女官陪侍。

“殿下。”裴明憫行禮作揖。王正玄也按捺著行完禮,才急切地問:“殿下,如今局勢如何?可有需得咱們出面的地方?陛下說了,一定要配合您擁幼君即位,您一定要是唯一的太後。”

“哥哥,王大人,好久不見。”回王庭不過幾個月,靖寧卻總覺已經許久沒有聽到純正的鄉音。

她想起在大草原上找到她,救下她,送她趕到雩關,又在那裏分別的人,眉眼含笑,半是懷念半是喟嘆道:“現如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,王大人與哥哥等著參加繼位大典就好。”

“什麽?都妥當了?”王正玄還準備大幹一場,誰知做好了準備卻無用武之地,驚訝之餘,心裏空空的落不到實處,“合西那些部族都同意您上位了?那儲君的生母呢?”

他說著,掃了一眼邊上的侍女。

“她們都是貼身伺候我的,忠心耿耿。”靖寧知他顧慮,示意他安心,而後解釋道:“我是借了合東部族的勢,才能穩當上位。想必你們在席上也看出來了,與你們同列的都是合東出身,對座的則是合西出身。”

“不知你們可認得合東的老兀骨,我允諾他,待我上位之後,就任他做丞相。”

王正玄稍一思索,疑心道:“他不忌憚你,不忌憚我們?”

靖寧笑了:“當初我能及時趕到雩關,叫停述羅與合西部眾,就是通過他借了合東的兵馬。合作起來也算駕輕就熟。”

非我族類又如何?嫁過來的外族人掌權可能帶來的影響,與龐大的利益相比,不值一提。

“畢竟,要是讓合西部族得逞,推舉王兒的生母上位,他們可就一點兒好都落不到,甚至還會因年中出兵而被懲處割地。而若與我合作,他們就可借勢壓制合西部族,我孤身一人又無親生子嗣,也算好拿捏的。”

王正玄:“合西那些人就這麽同意了?那小孩兒的生母不說也是合西出身麽?”有這麽好的筏子,這換了他,怎麽也不能輕易就松口啊。

靖寧默了一刻,說:“她死了,就在幾天前。”

王正玄腦子一滯,隨即轉過彎來,“怪不得,殿下厲害。那女人確實該殺,否則被合西那些人捏在手裏,不知要生多少事端,只有一死才能永絕後患。”

靖寧淺笑不語。

那女子其實並非她所殺。

她見過對方,因育有一子且死了丈夫,只能依靠本家父兄;被推出來做爭權的籌碼,無措得話都說不利索。她就想,把人偷出來送到牙山,讓晉陽殿下照看幾年;等她坐穩王庭,再接回來,讓這對母子相見——她母親在世,但已經多年未見,由己及人,不忍教孤兒寡母分別。

然而在幾天前的朝會上,合西部族驟然發難,要即刻迎儲君生母入王宮。老兀骨不知從哪裏得知了消息,提前下了手。人擡到朝上,已經斷氣多時。

是捂死的。她親自看了,給人合了眼瞼。

合東這一手,未必沒有殺雞儆給她看的意思。

她想了大半夜,暗中差人搜集證據,留待日後。待儲君長大,合東權重,與她水火不容的時候再翻出來。

眼下王大人以為是她動的手,她也不反駁,只做默認。

王正玄這回是真高興:“殿下雷霆手段,能在北黎朝堂站穩,是我大宣之福氣。”

他拿出一張貼身存放的羊皮紙,送到靖寧眼前,壓著聲音說:“您看看,這是朝廷對此次談判的期望,有您在其中轉圜,談成有望啊。”

靖寧接過羊皮紙,細細看來,眉心漸蹙。最後遞回紙張,沈聲道:“王大人,恕我不能答應你們開出的價碼。”

王正玄傻眼:“什麽?”

靖寧:“北黎因年中的兵亂影響了合西數個部族的耕牧,今次秋收並不豐裕。這幾年冬天又都有大雪災,王庭儲備可稱匱乏。若再拿出大量的牛羊與制品賠給大宣,明年勢必會鬧饑荒。”

“饑荒一蔓延,黎人為了填飽肚腹,必然再度南下牙山,掠奪邊境人民的糧食和馬匹物資。剛簽訂的和平盟約就會被立刻撕毀,戰爭再度爆發。”

“所以,我答應你們這些條件,除了能給大宣帶去一筆橫財,還有什麽用?”

“這……”王正玄楞住了。他來時思考過許多種可能,但幾乎都是靖寧公主事敗該如何挽回,沒有一種是被靖寧公主拒絕的可能啊!

“大宣是你的母國,你,你回報母國,還問什麽有沒有用?”

“王大人想差了吧?”靖寧安然端坐,沒有一絲猶疑,“本宮為促成大宣與北黎的邦交和平而來,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兩國能夠長久地和平相處,讓牙山南北不再經受戰亂摧殘。行事之前,當然要問有沒有用。”

“有用,則不惜一切代價。沒用,那連半分精力都不能浪費。”

“不不不,這不對啊。”王正玄聽了,仿佛看到什麽妖怪一般,又驚恐又茫然,想要勸說她回到正道,為母國爭取利益。然而任他如何勸說,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靖寧都不為所動。

最後不由惱羞成怒:“好啊,真是女生外向,這才幾年,還沒當上太後呢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!那你就自己一個人造吧,看你沒了母國支持,能造成什麽樣!”

說罷拂袖而去。

“王大人!”安靜旁聽全程的裴明憫豁然起身欲追。

“四哥!”靖寧及時拉住他。

王正玄怒氣沖腦,對身後聲音充耳不聞,很快消失在氈門外。

“王大人性情易躁,他送我來的時候就這樣,氣急了就口不擇言。”靖寧並不氣惱,甚至為王正玄解釋:“實則心中並不這樣想,冷靜下來就會知錯。”

裴明憫從不在背後言他人長短,閉眼靜心半晌,才對妹妹說:“他說得不對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那張單子他事先沒同我說過,你也不必為此費神。既是議和,談判桌上談就是。”

“哥哥放心,我心裏有數。”靖寧肩膀松懈下來,肉眼可見地比先前放松許多,又笑了一下:“王大人可能是嚇到了。”

“他或許是發覺,我不知怎地,就變得特別有城府、會算計,手段也狠辣起來。”她抓住掛在腰間的一個小香囊,裏面裝著半袋香灰,在她指尖被捏出各種形狀。

話語則隨著思維去揣摩王正玄的想法,“他嚇不住我,也感覺到似乎很難控制住我,因此慌亂……”

她停下來,眉眼沈靜,眸光幽深,“四哥,你會覺得我很可怕嗎?”

裴明憫隔案註視著她,輕嘆一聲,搖頭,“你成長得很快,很好,哥哥都追不上你。”

“你變得更加聰慧,更加敏銳,謀劃事件也更加縝密,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好事。因為在這裏,琴棋書畫都是可有可無的點綴,只有依靠這些智計謀略,你才能真正地保護你自己。”

“如果爺爺知道了,一定也會為你感到自豪。”

他說得十分認真,猶帶著幾分幫不上忙的無力與愧疚。

靖寧聽完,心中泛起波瀾,連日的疲憊似乎消散大半,起身揖道:“謝謝四哥。”

裴明憫臺住她的手臂,“一家人何需言謝。我還是那句話,你只管向前走,四哥永遠都會支持你,家裏也永遠是你的後盾。”

“你如今身居高位,夾在北黎人權鬥中間,更要萬事小心。有什麽需要,只管與我聯絡。”

靖寧微紅著眼,點頭:“四哥放心,我不會讓自己輕易出事的。”

兄妹短暫敘過,裴明憫不便多留,告辭回到使團所在的穹廬帳。

王正玄來回踱步,見他忙道:“我先前沖動了,後來公主怎麽說?有沒有回心轉意?還有那個單子,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說——”

“王大人。”裴明憫卻打斷他,沒有理會這些所謂的任務,而是看著他道:“您先前那些話,請您日後勿要再言,否則休怪在下與您割席。”

“什麽話?”王正玄下意識道,隨即想起自己先前那些,有些訕訕。

可他也有理由啊。

“公主說到底是一個女子。她一個弱女子,孤身在他國,不依靠強大的母國,去依靠一看就狼子野心的外族人,那不是本末倒置麽?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,朝廷命令壓得有多緊。”

裴明憫冷肅道:“若當真強大,何須要弱女子和親?”

王正玄頓時怔然,不再言語。

一日之後,北黎新君的繼位大典如期舉行。

宮宇肅穆,穹頂深邃。

靖寧牽著年幼的儲君,在萬眾矚目之下,踏著鐘鼓禮樂,一步一步邁上臺階,走向王座。

裴明憫位列外邦使團觀禮之席,在看不到靖寧之後,偏頭眺望殿外。

王宮之上,飄風驟雪,簌簌如歌。

除夕就要到了。

這是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,不論身在何種境地,只要有條件,大家都會盡力過好這個節。

一道面食,能做出煎、炒、炸、煮多樣花式。鉆山臥野才好不容易打到的麅子、野兔、山雞等等野物,雖沒有太多佐菜與調料,就火燜、清燉、燒烤、幹腌,也能制出好幾種菜色,不浪費一點葷腥。

大年三十,雲織縣城的軍民一道,熱火朝天地準備了一個上午,做出這些天最豐盛的一餐午飯。

不論你我,共慶團圓。

待到下午些,賀今行與顧橫之一道上城樓,等太陽落山。

大寒過去,春將立,氣溫逐漸回暖,風也變得和煦。

賀今行靜靜地曬了一會兒太陽,忽然想起那把遺失在西涼境內、茫茫黃沙之中的匕首。

他覺得有必要告訴橫之,於是小聲說:“召猊,就是你送我的那把匕首,丟了。”

其實顧橫之早有所感。

他還記得把匕首送給今行的時候,今行是歡喜的,所以連帶著那天的月亮、枝椏、池水甚至同科毫無章法地擊鼓聲,都令人歡喜。

那是防身之器,今行應當會貼身帶著,就像……可他照顧他那些時日,並沒有發現它。

丟了也未必是不慎遺失,而是在打鬥中斷於某一處,或者被迫拋棄,好脫手求生。

只是今行不會說,他也不會問。

他想了想,說:“手伸出來,我再給你一把。”

有帶多餘的匕首嗎?賀今行不明所以,仍依言伸出右手,攤開掌心。

顧橫之轉過身來,面朝著他,屈起手掌,指尖在他掌心輕輕地點了一下,又一下。

那力道實在太輕,就像蜻蜓、蝴蝶或是什麽剛出生的小小的動物,撩起一點微不可覺的癢。掌心卻被攪動,顫了顫。

賀今行忍不住放輕呼吸,桃花眼微微睜大,看著那幾段指節突起的骨頭,又移到上方的面容。

顧橫之將自己放到他手中,“願做君手中猊。”

那幾根削如箭鋒的手指屈停在他掌心,是他可以輕易握住的姿勢,他不自覺握了一下,“不會丟的那種?”

顧橫之微微笑:“丟了也能自己回來。”

“……那你答應我,這一次,一定要回來。”賀今行徹底握住那只手。

“一定。”顧橫之就著交握的手靠近他,又怕身上鐵甲膈到他,就只伸出左臂環住他的肩,在落日之中完成了一個簡單的擁抱。

天化十七年的最後一個晚上,短暫駐紮雲織城的振宣軍趁著最後的餘暉開拔,銜枚疾走,奔赴凈州。

於此同時,在其他幾個方向,同樣有人數不一的隊伍放倒軍旗,停擊戰鼓,在夜色掩護之下,如龍蛇潛行於野。

目標皆指,凈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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